伤 逝
——子君的手记
写在前面:痴狂的人多了,也就有了爱情
我想,我是幸福的。因为涓生,因为爱情……
犹记得那些简单的时光,我们在会馆里谈文艺,谈外国的文人,谈他们的作品《诺拉》,《海的女人》,涓生称赞诺拉的果决…我喜欢看他发表见解时的坚决的眼神,仿佛有摧毁一切的力量。破屋里充满了他的语气,他谈男女平等,谈伊孛生,谈泰戈尔,谈雪莱,我只是微笑,眼睛里全都是满满的好奇与欣喜。我们相视片刻,互相也不说话,只是在这淡淡的沉默之中,眼睛里却带着笑意,这是种微妙的感觉。壁上有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,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,涓生指给我看时,我只是草草的瞥了一眼。毕竟,做为一个女子,我觉得这样去看一个男人不免有些尴尬。涓生大概察觉了什么,见我低下了头,便不再说些什么。
我们就这样交涉了半年,时光淡然流逝,可我却难以忘怀,我渐渐地了解涓生,知道他的家世,他的喜好以及他的缺点,他的一个微笑,一个转身,或是阔步向前的身姿,都让我心动。我开始因为他开心而开心,悲伤而悲伤,会因为见不到他而想念他,会在梦里遇见他,我想我是爱上了他。我不知道他何时会来找我,那盼着,念着的心在等待中是多么的煎熬啊!这就是所谓的相思吗?不知涓生是否也这样记挂着我?明明在他的身边,却不知道他是否爱我?这种猜测让我痛苦,我多想知道答案,这种渴求像是洪水般泛滥,我却一直没有向他表达我的心迹,我的矜持会使我错过他吗?爱情,是会改变一个人的。最近,我是深有体会,子君,你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人了呢?——喜欢猜疑,喜欢幻想,还有连反应都变得迟顿了。
我从书中感受到西方人的浪漫:西方的男子向心仪的女子表达爱意时,会献上一束玫瑰花,然后单膝跪地,向心爱的姑娘说出自己的心声。在我的有生之年,我不曾设想过涓生会这样向我表白,但是这种方式却是我所向往的。那日,涓生约我在紫藤下相见,出门时便是红霞满天,天空橙色的云格外美丽,大雁成队飞过。我穿了玄色的裙和白色皮鞋,这是我最心爱的一套衣服。一路上想着就要见到涓生了,便有些紧张却又急切,心里是开心的,却又担心自己的妆容他是否喜欢。近了,我看到了他,心跳加速了,然后假装很镇静,他穿着黑色的西装,这套衣服是多么和身呀,今天的他有种特别的气质。“子君,你来了。”他微笑着走上前来,拉着我的手,让我坐下。“子君,谢谢你这么久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,在我最孤独,最无助的时候,是你给我鼓励和支持。我们一起散步,一起谈论文艺,和你在一起,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乐,你的温柔,你的善解人意,让我有一种想要保护你的冲动。我发现我爱上了你。”我的心被他触动了,他含泪握着我的手,单膝跪地,深情的望着我,温柔的对我说:“子君,和我在一起,好吗?”我的眼里带着些许怜惜,却还是有些娇羞,绯红的颜色立刻映在脸上。我点点头,却又害怕看到他那渴切的眼神。他的眼睛里射出烂漫的光,他轻轻地,将我的手递到他的唇边…我的心都被他的温柔融化了,留在记忆里的全是美好,全是幸福。
爱情,是两个人所创造的,为了对方,都应该努力的排除前路的阻碍,不是吗?
我已经决定要永远的和涓生在一起了,不管父亲和胞叔怎样的反对,我的心坚定的如同磐石一般,不可动摇。为此,叔子气愤到不再认我做侄女,“我是我自己的,你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!”我走出家门,心里有些沉重,为着爱情,我觉得我是勇敢的。我一路奔跑着,什么都无法阻止我和他在一起,旁人的冷语和讥讽的眼神又算得了什么呢?近了,我终于要见到涓生了,我要告诉他我的决心。我的心里一直念着你,涓生,你知道吗?我是如此的狂热,这般的也大概是受了你的影响。但一想到要和你在一起了,我便忘却了那些世俗的眼光,我想和你度过每一个日暮黄昏,涓生,你明白我的心吗?我的渴求,我的热烈。
我扑进他的怀里,他紧紧的抱住我:“子君,你怎么了?”我终于忍不住了,任泪水肆无忌惮的流,”涓生,我和叔子闹开了,他不认我了,父亲也气得晕倒了。一路上,我一直没有流泪,但在你的怀里,我的坚强,我假装的坚强,终于破碎了。只有在你的面前,我才是真实的我。我是我自己的,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。我从未如此勇敢,以前,我总是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,但,自从遇见了你,我觉得只要能和你在一起,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。““子君,你的这番话让我内心震撼了,今天的你与以前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啊!你的勇敢,你的毫无畏惧,在前路,我们并肩一起走,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,都无法阻挡我们在一起。”他轻轻地为我拭去泪痕:“小傻瓜,你还有我。”他心疼的抚摸着我的发丝,温柔的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。我的心渐渐地温暖的如同春光,我所依偎的怀抱,我深爱的人啊!此时,我觉得我是幸福的,”你的肩膀会一直让我依靠,对吗?”我轻轻地松开他的手,缓缓地,踮起脚尖,闭上眼睛,嘴唇在他的脸颊上柔软的碰触了一下。这种感觉真是奇妙,至少,这是我的初吻。就像是在一片花海中舞蹈,芳香与美丽。最后,涓生拉着我的手,奔跑在夕阳的余晖中,我觉得世界都在我们的身后,而前面是一片阳光。
第二天,我们离开了这个地方,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,为着爱情,为着前路的我们所期待的美好。寻住所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,大半是被托词拒绝,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。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,也非苛酷,因为看去大抵不象我们的安身之所,后来,便只要他们能相容。我们在路上同行,时时遇到探索,讥笑,猥亵和轻蔑的眼光。我是毫无畏惧的,对于这些全然不关心,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。只要能和涓生在一起,这些又能算什么呢?而涓生开始时是有些慌乱的,但看到我如此的淡然,便也勇敢了。看了二十多处,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住所,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;主人是一个小官,自住着正屋和厢房。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,雇一个乡下女工,只要孩子不啼哭,是极其安闲幽静的。我们的家具很简单,但已经用去了涓生筹来款子的大半,我见他的眉头紧锁,便决定卖掉我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,他是极力反对我卖掉这些东西的,但是见我如此坚持便不再阻拦。就这样,我们有了一个自己的窝。涓生也陆续的和几个自以为忠告,或者是嫉妒的朋友的绝了交。我们终于排开了所有的障碍,尽管我们不被世人所认可,没有家人的祝福,但是我总相信这在夹缝中萌芽的爱情,最终会繁茂的生长。我们是怀着热切的希望和美好的心愿来到这里的,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,我相信涓生会给我幸福,我们的生活会很甜蜜。
涓生每日办公散后,我会去接他,虽然已近黄昏,车夫又走的这样慢,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。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,接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,后来又是沉默。大家低头沉思着,却并未想着什么事。这样的时光过得很快,夜晚很凉,他紧紧地拥我入眠,我感到很温暖。他也渐渐地读遍了我的身体,我的灵魂,不过三星期,他似乎对我已更加了解。我的心也时刻为他打开着,随时随地。渐渐的,我也逐日的活泼起来,脸色也红润起来。
一天的时光好漫长,涓生每日早早的去局里,留我一人在房里,闲来无事,我就早早的筹备下午的饭食。做饭本不是我的特长,但见涓生瘦弱的身子,便下决心要改善他的伙食,他每日用脑,得给他增加营养。学做饭是一个漫长的过程,每日我都倾注着全力。当我做饭的时候,涓生会在一旁帮我生白炉子,煮饭,或是蒸馒头。一顿饭做好,我们两人都汗流满面,但吃着这些饭食,相互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?是我们都太熟悉彼此了么?为什么现在我们的话这么少?除了沉默,似乎只是望一望对方的眼神,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。这种沉默,让空气都凝固了。晚上,夜阑人静的时候,我总是想起他向我表达爱意的美丽画面,似乎是刻在脑海里一样,是那般清晰。我总是要他重新说一次,然而涓生总是不能复述完整,或是添加原先没有的话。我就笑着给他补足,或是纠正,细微到一字一句。他脸上挂着些许无奈的表情,却还是如同一个孩子般的向我撒娇,“我错了,还不行吗?哈哈…你记得真清楚。我的言辞,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,能够滔滔背诵,小生,佩服。”我有些自我陶醉了:“那些记忆,对我来说,真的太清晰了,涓生,你知道吗?我觉得我很幸福!”涓生见我脸上的笑涡深下去,也微笑着将我抱在怀里,“子君,快些睡吧!”我慢慢的闭上眼睛,长夜的寒气袭来,但在他的怀里,我感到阵阵温暖。即使白日里,我们的话少了些,但在夜里,我们依旧这样的亲密。我的心也渐渐地静定了。我相信,涓生会一直爱着我。后来的日子,我也时常回想起那时,心里总是会觉得暖暖的…或许是因为此后的生活只是平淡。涓生每日为生计奔走,我想我是不能再让他为我分心的。
一日闲来无事时, 见官太太家有小油鸡,甚是可爱,便问了她在哪里能买到。也忽生了一个念头,也想要买几只油鸡,不一月,家里就多了四只油鸡,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,我叫它阿随。有了油鸡和阿随,我的日子又欢快了很多,涓生每日有那么早去局里,下午的时光总要我孤单单的等待他回家,但每日和它们相处也让时间过得快了些。先前,涓生在庙会给我买了两盆小草花,但我不爱花,也不曾悉心照顾,它们便枯死在墙角了。涓生见我爱动物,也倒是有些吃惊,这点上,他似乎是不了解我的。有了油鸡和阿随,我的生活充实了不少,除了做饭和做家务之外,还得饲油鸡和阿随,我常常觉得有些忙不过来,汗流满面的样子让涓生有些心疼,他常说:“我不吃,倒也罢了,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。”我只是看了他一眼,却不再多说什么,觉得有些凄然。每日这样的操劳,只是想要让这个家更加温暖,况且,做这些都是我分内之事,为何要说这些话来提醒我呢?我只是想要尽力的做好一个贤妻的角色,他为何不明白吗?
生活或许就是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而引起波澜,因为油鸡的事而和官太太之间的矛盾影响了我一天的心情,竟至于脸上不快的颜色久久不能散去。傍晚时分,他见我这般脸色,心中也是很不快的。但我不想让他为我的这些琐碎的小事操心,便没有告诉他,然而我勉强的笑容一挂在脸上就立刻僵硬了,涓生见我这般,脸色也沉下去,我们之间的尴尬让这空气都凝固了。我不是不想告诉他,只是觉得这些极微末的小事,我自己一个人承担就好,但最后他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缘由,便不再说些什么。沉默啊,沉默,最近他对我越来越冷淡了,这沉默让这心里的唯一的一点活力也没有了,生活只如死一般的寂静,但我依旧期待着每一个明天。我时常会想起一年多以前,在会馆的破屋里,我们谈文学,谈诗人的美好时光,会忆起他向我表达爱意时的纯真和狂热,回忆,真是个神奇的东西,它总能让我找到继续爱他的理由。涓生说想要在黄昏时分和我一起去散步,但见我还在操持家务,眼里的光芒便散了去,独自走进屋子…这并非是我的错,每日的家务需收拾妥当才能闲下来。涓生说,我们总得请一个女工。但家里的经济是不允许这般的,我辛苦一点也就罢了,况且,古往今来,女子都是在家操持家务的,这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委屈之处的。
涓生和我谈起爱情,他说:”这是真的,爱情必须时时更新,生长,创造。“我略有领会地点点头,但其中的深意还是有些看不透的。我到底应该要怎样做,才能真正的更新爱情,生活没有告诉我。但,近来,我觉得他对我冷漠了些。只是,我如初生活着,每日依旧这样的忙碌,努力学做菜,为着给他改善生活,为着他脸上的笑容。
双十节的前一晚,我在洗碗,涓生呆坐在椅子上,听到打门声,他便出去开门,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油印的纸条。到灯下一看,见他脸上变了颜色,我便接过看了才知道,涓生丢了这局里的工作。他说是那雪花膏在作怪,那雪花膏便是局长儿子的赌友,想必是他要添些谣言,设法报告的。记得以前还没和涓生同居以前,在会馆的破屋里,我和涓生在一起谈论时,透过玻璃就能看到那雪花膏的脸。我那时目不斜视,根本不曾想到他会这般对待涓生,那时纯粹的思想便是:我是我自己的,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。现在,涓生没有了工作,心里大概也是有些难受的。“那算什么。哼,我们干新的,我们…”忽然,我感到了我的怯弱,所谓的勇气忽然消失了,我有些鄙视自己。涓生放低了语气,他淡然的说:“那雪花膏的计策现在才生效,已经算是很晚的了。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,因为我早就决定,可以给别人去抄写,或者教读,或者虽然费力,也可以译点书,况且《自由之友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,两个月前还通过信。”他和我说起这些,我点点头,脸上也自信了许多,但他却有些凄然了。我们商量了一番,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,一面登“小广告”去寻求抄写和教读,一面写信给《自由之友》的总编辑,说明我们目下的遭遇。涓生坐起来,挺直了身子:“说做,就做罢!来开一条新的路!”他立刻转身向了书案,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,我便送来那黯淡的灯来。他先拟广告,然后选定可译的书,我在一旁,却又帮不上忙,只能静静站在那里。许久之后,信也写成了。于是我们决定,广告和发信,就在明日一同实行。大家不约而同的伸直了腰肢,在无言中,似乎又感到彼此倔强的精神,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。
这些天,涓生一直忙着译书,我是对他很有信心的,我相信我们会有一个光明的明天。但见他每日如此辛苦,我又不能帮得上忙,唯一能做的便是做好一顿饭,油鸡和阿随也渐渐长大了,这使我有了很大的成就感,日子虽然过得有些拮据,但心里还是很安稳的。涓生不喜欢我打扰他译书,但毕竟是要吃饭的,有时他给我一点怒色,我也不想和他计较,身体才是最重要的。最后他几番示意,他的工作不能被吃饭所打断,我明白之后,虽然有些不快,但也是理解的。只是我先前的想法,看来他是不明白的,生活有时就是会通过这些小事情来制造两个人的隔膜。之后我便不曾打断过他的工作,我总会留些饭菜给他,便收拾好家务,或是照顾油鸡和阿随。见他的工作进展挺快,我也一同开心,但似乎他对剩下的饭菜许有不满,但那又如何呢?有时他一下午都在翻译,顾不上吃饭,等到他工作停歇时,饭菜已经凉了,他的不快分明写在脸上。
房东太太是个有些尖酸刻薄的女人,她当面嘲笑我的阿随瘦的可怜,那笑声就像是阴气逼人的寒风令人心里发凉。我们的日子确实是有些困难,但我受不得这样的奚落。每日里,我总是先喂了阿随,有时甚至连我们自己也不曾吃的羊肉也给了阿随,我可以少吃一些,但至少要在房东太太面前抬的起头来。涓生看看我,眼里充满了无奈,“阿随实在瘦的太可怜了,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,我是受不得这样的奚落的。”他对我这话是许有不满的。涓生的饭量也因此少了一些。这生活总是要压榨我们,惟有使出浑身解数才能保住那些想要保留的东西,而我,没有那个能力,我渐渐感到一阵悲哀,这种悲哀越来越深,我无法抵抗,也无法解救我自己,只能深深的陷下去,然后心也跟着悲哀了。后来,在他的多次抗争和催逼下,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菜肴,阿随也保不住了,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,阿随的食量,早已成为我们很重的负担。他终于把也阿随带走了,这房间里安静的可怕,我在恍惚之中似乎又看见阿随摇着尾巴向我走来,但定睛一看,却是空空的,什么也没有。我的两眼空空的,觉得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,心里莫名的沉重,竟至于有些悲戚了。阿随和我有多深的感情啊,我怎么能允许他把它带走呢?我一面责备着自己,一面却又为生活的无奈黯然神伤,涓生,你为何要如此狠心呢?想着想着,眼前便模糊了,我怎么流泪了呢?幸好他出去了,不曾看到我这般模样。
到夜间,涓生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说:”奇怪——子君,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?“
“什么?“我看也没看他,怕他看见我这伤心的脸色。
“你的脸色…”他又问了一句。
“没有什么,——什么也没有。”我慌张的侧过身,不再说什么。
后来,他挑了一个机会,示意给我:现在忍受着这生活的苦痛,大半是为了我,便是放掉阿随,也何尝不如此。我也领会似的点点头,我能怨谁呢?涓生这样,也不过是为了生存,为了我们两个人的生存。随后而来的便是无尽的自责与怨恨,人啊,真是种卑贱的动物,明明知道了其中的缘由,但还是不会轻易的原谅,即使是为了自己好。在后来的几天里,为着阿随,反应也渐渐迟钝了,眼神空空的,有一种冷漠在我和他之间渐渐加深了。冬日的寒冷和空气里弥漫的冷漠,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,他也终于学会躲避这双重的寒冷了,每日早早的便离开了家,去了哪里,我是不知道的。但他的出走,深深地打击了我,我一年多以前满满的信心,现在却所剩无几。还有我的大无谓的精神呢?我的勇敢,我的热情,终于被生活,被时间消磨掉了。
近来我一直在回忆,回忆一年多以前,我们的相遇,相识,相知,到后来的同居生活。他的身世,他的缺点我是了解的,我欣赏他的才华,也被他的浪漫所感动着,我爱慕着他,是那样的浓烈。直至现在,我忽然发现我真的了解他吗?还是他变了,变得我不认识了,如果不是这样,他又为何对我这般冷淡。是我变了吗?以前的那个勇敢的我,为着爱情可以放弃一切的决心呢?现在,为什么在你们之间除了沉默,便是相互间冷漠的眼神?子君,是你麻木了吗?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想法?我是怎样的人啊?我连我自己都不了解吗?子君,现在的你为何如此怯弱?
家里只有我一个人,静,出奇的静,我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我的阿随,我的油鸡,但最令我痛心的是,涓生,为什么连你也要躲开我,留下这寂寞的人?或许,你不是故意避开我,我总这样安慰自己。冬日里的风吹得人彻骨的冷,家里的火炉也只是散发淡淡的暖意,我开始担心涓生在外是否·受了冻,待他回来时,见他看我的眼神依旧是淡漠的寒冷,我的那番想了很久的关切的话,却又收了回去。于是,我开始有些慌张了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,竟至于忧伤了,我开始害怕,害怕我们的未来。脑海里有个声音,始终挥之不去,越来越清晰:他还爱你吗?这种怀疑,让我很是不安,我是多疑了吗?
一个夜晚,我又和他谈起以前,但他只是勉强的微笑着,他说些什么,我已经不记得了。只觉得他的话,一到空气中便成了空虚的了,像是一个恶毒的自嘲,久久的在脑中回响。我所怀念的最温暖的记忆,看来也在这冷漠中不复存在了,我随即感到这重重的打击让我所有的希望都崩塌了,只留下一个躯壳,我是行尸走肉般的活着。夜的黑色,吞灭了所有的颜色,连同我的悲伤,这夜,我未眠…
这天,他和我闲谈,谈起我们的往事,提起文艺,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,文人的作品:《诺拉》,《海的女人》…还是去年在会馆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,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。或许以前,我会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,会享受那方美好,但现在,在饱尝了被冷落的滋味后,我变得不再喜欢回忆,因为那种对比所产生的反差,让我疑心,这还是原来的子君和涓生吗?但我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,因为他不曾和我谈到过去,每次都是我谈过去,这使我有些惊讶,但毕竟不能再次打动我了。我沉默着,不再说些什么。内心里翻涌着万种情感,“是的。”我又沉默了一会儿,“但是,…涓生,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,可是的?你,——老实告诉我。”他愣了一下,然后似乎下着很大的决心,用有力的腔调说:”……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,勇往直前了。你要我老实说,是的,人是不该虚伪的。我老实说罢:因为,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!但这对你倒是好得多,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的做事……”这些话,让我听到了希望破碎的声音,我的信心堡垒终于完全坍塌了,我如同死了一般的静定,毫无表情。这时,我多想有一个温暖的怀抱,或是一个温柔的眼神,我向四周寻找着,除了冰冷的墙壁,就是涓生的决绝的表情,谁来救我?我就像是一个在海里快要被淹死的人,海水汹涌的漫过来,明知只有死路一条,却还希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。涓生在沉默了良久之后,终于跑出去了,如同几天前一样,家里只我一个人。这一切,我是不曾料想到的,一直以为两个人的冷漠只是一场战斗,却没想到这场战斗的结尾就是爱情的终结,但,我还是爱他的。这一切,究竟公平吗?泪,流下来,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助和苍凉。
我所疑心的事情,还是这样在时间的堆积之中发生了,他不再爱我了。我所期待的永远仅仅只有一年多而已,我那时还痴心着要一辈子跟着涓生一起生活,我相信涓生会给我幸福。现在想来,我的所谓的美好也不过是自己的幻想而已,他从来没有想过给过我任何的承诺,甚至连未来也不曾提到过,这是多么讽刺的自嘲,我的心甘情愿,我那时的无畏和纯真,以及那些“勇敢”,为着爱,我放弃了一切。但是,我不怪他,只为这寂寞而默哀,为这流逝的时光痛心,那些我们曾经欢快的日子,淡然如水的光阴,还有那些冷战的日子,以及我们爱情的破灭,这一幕一幕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,然而,他已不再是我初见的涓生,我也不再是以前的子君,我们今天的这般模样,是拜谁所赐?我痛恨这丑陋的现实,也痛恨这时光的流逝,我的爱,我的恨也会渐渐地埋葬在时间的风中。如果真实可以让人这般痛苦,那么我宁可他给我一个永久的谎言,至少让我有理由继续留在他的身边,让我继续照顾他。我最初的愿望(和涓生生活一辈子),就这样狠心的,被他的真实永久的不可实现了。现在的我,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,我无法接受被抛弃的事实,啊!我胸中的怒火在燃烧,我的热血在沸腾,我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,不是身体上的,而是发自骨髓的心里的痛,泪水泛滥了,谁懂我的伤?
涓生每日依旧早早的出了门,为的是不看到我的脸罢。他是如此的讨厌我吗?也许这样不至于让双方感到尴尬吧。他离开了我依旧可以很好的生活,他的文采,他的才华是不会被这世俗所埋没的,他可以飞的更高,更远,前路也还是光明的。但他是决然不会带上我,或许,我在他的眼里只是一个累赘,一个多余的包袱,为着生存和未来的坦途,本就是只能自顾自的……是啊,我是不能拖累他的,况且,况且他已经不爱我了,这个理由足够使他离开我。而我,又该去哪里呢?我最亲的人也只有父亲,一年多以前,我是那样决绝的离开了家,父亲气得晕倒在地,胞叔不再认我做侄女……我的前路又在何方?
阳光暖暖的洒在我的身上,冬天终于要过去了,春天终于要来了,春日的阳光也终将融化冰雪,万物复苏,大地将迎来新生。但我的心却依旧停留在冬天,走不出来的冬天……我听到脚步声,近了,是涓生吗?我急切的跑过去,期盼着他告诉我他还爱着我。“子君,我终于找到你了,你这个不孝子,我托人打听了好久才找到你的住处,你……”我有些惊慌失措:”父亲,你怎么来了?””你还有脸问,你呀,把我们家祖宗十八代的人都丢光了,你怎么这么不要脸?和野男人就这么跑了,连爹都不认了,今天我是带你回去的。”他气得直咳嗽。我的心一下子就绷紧了,我想到漫无边际的冷语和讥讽,还有严厉的家法,以及世人的唾弃。“我不,我不回去!”“今天你必须跟我回去,行也得行,不行也得行!”他强硬的口吻和凶恶的眼神使我有些害怕,我的脑海又回荡着“因为,我已经不爱你了!我已经不爱你了……”它就像是巫婆恶毒的咒语,让人痛不欲生。是啊,我是不应该拖累涓生的,况且,他已经不再爱我。是啊,这里已经没有我继续留下的理由,尽管,回去意味着要承受外界所有的压力,屈辱,苦痛,但我已经没有选择。“好!我跟你回去,但你要等我一下。”我定了神,用有力的腔调回答。我回到屋里,将散乱的食材放整齐,看到家里都整齐了,这才放心,我将身上所有的铜板都放在了桌子上,当我慢慢的关上门,我看到我生活了一年多的屋子慢慢的缩小,我的心又痛了。我找到官太太,要她告诉涓生,我随父亲回去了,本想留更多的话给他,但最后只说了这短短的一句话,因为他已经不再爱我了,再多的语言都是多余的…我离开了,却从内心深处感到不舍。
回到家后,迎接我的是家族的审判,我被关在屋子里三天,没有水喝,没有饭吃,我感到死亡的气息一点点的向我逼近,我的头沉重的象灌了铅似的,终于没有了知觉。当我醒来时,我听到周围吵闹的声音:“淹死她,淹死她……”我看到周围的人拿着火把,而我被绑住手脚,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:”这个女人,已经玷污了神圣的神灵,只有将她投入水中,神灵才不会怪罪,我们才能赎罪,神灵才能继续保佑我们,现在就让我们赎罪吧!”他嘴里念着一串含糊不清的话语,在人群中跳来跳去,拿着一把拂尘挥舞着,我看到人们面目狰狞的笑容,看到父亲冰冷的眼神。我被他们抬起来,“放!”当他们松开手的一刹那,我知道我的生命就要这样结束了,我又回忆起涓生,忆起那棵紫藤花下的表白,忆起他温柔的吻我,忆起我们谈笑时的亲密,忆起他的冷漠,忆起他的躲避,忆起他的决绝!分明有一滴晶莹的东西滴入水中。我在心里默默地念,“涓生,永别了。”我听到人们冷漠的笑声,然后渐渐淡下去,黑色,这死亡的颜色笼罩着我,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,爱也将随着我的生命而消亡。面对死亡,我的心忽然豁然开朗了,或许我只是涓生生命的一个过客,匆匆地来,轻轻地去,不留下一点痕迹,但他却是我生命的全部,遇见他我从未后悔过。我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,没有痛苦,没有喧嚣,默然,安静·。我希望他能在某个午后想起我,而我,也会在天上给他最深的的祈祷。
如果有来生,我愿意变成一颗会开花的树,长在他必经的路旁,阳光下,慎重地开满了花,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,当他走近时,请静静地细听,那颤抖的叶,是我等待的热情……